每一个故事都有它特定的信物，一炉沉香屑燃起，一曲战前香港的悲欢离合就被娓娓道来；“咿——呀——啊——呜——”童稚的练嗓声回荡在那陶然亭之外的芦苇荡，一幕台上人间的霸王别姬的大戏就此缓缓揭开……
看完电影版的《霸王别姬》，虽悲痛于程蝶衣最后的自刎，但内心是满足的，悲伤之中仍带有舒畅之意。因为程蝶衣用尽一生，证明了他的坚守，证明了他的从一而终，安抚了我们的理想主义，并不会没落在凡人堆里，变得面目模糊，目光不再清透。
一．小癞子：梨园残梦
梨园名角是那戏班子里每一个人的梦。
小癞子的梦才刚开始，就带着冰糖葫芦乘着冷风飘走了，留下一袭白布，一个惨淡的结局。
天桥卖艺，小癞子逃跑未遂，鲜活赖皮的形象渐渐出现。这个神采飞扬地说着“我要成了角儿，天天拿冰糖葫芦当饭吃”的孩子，塞着满嘴的糖葫芦，囫囵地将自己的一生暂停在青春年少，最困窘之时。
生活中很多这样的困苦时刻，那些心灰意冷，那些不如人意，一次次地让我们怀疑前路，怀疑自己。最难过，最孤单，最苦痛，然后，有人放弃、认输、退出。小癞子就是那样。
出逃而返后，看见小豆子被师傅毫不留情地抽打，目光呆滞又十分坚毅，双手机械地抓起怀中的糖葫芦不停地往嘴里塞，他就决定了。然后，就剩下白茫茫一片，是雪，是绝望，是一片死寂。
当小豆子变成了程蝶衣，座座是汪洋汪海，一个个都伸着脖子，等着瞻仰他的风采的时候，突然地，一声“冰糖葫芦——”穿透人声鼎沸，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，只有那晃悠悠的叫唤，穿越胡同口，穿越那高墙，穿越漫漫时光，来到此时的程蝶衣面前，那是小癞子吧，回来看看童年的伙伴，看看他替他圆的梦。
犹记得那时年少，第一次看见名角，仿如星宿下凡，满堂喝彩的场面，满眼是迷茫与羡慕。那一句感伤“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，得挨多少打啊，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”，那一双泪眼，至今已有多年光景。
关师傅的念叨“今儿是破题，文章还在后头呢”着实需要我们记者，“要想人前显贵，必得人后受罪”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。每一个光彩夺目的人必会经历那些黑暗的时光，放弃还是坚持，全凭自己的选择，在这世上，在那苦难中，一旦认输，就再无出头天。
二．段小楼：台上真霸王
两个老人多年后聚首，重回台上的对话，尴尬的笑声拉开回忆的序幕。“可不，呵呵，可不，都是四人帮闹的”，别人不懂两人分开的个中缘由，也许那时的笑，霸王是在表达对虞姬的愧疚。无可奈何时间已过，一生已荒废。
我们无法评断，段小楼选择的活法。台上霸王意气风发，台下小楼一介凡夫俗子，有的只是武生的豪气却无英雄的担当。
张国荣将程蝶衣演绎得太高贵、清透脱俗，所以显得段小楼太可恨、令人生厌。可看过多次后，想想人世辛酸冷暖，对他，也便怀了宽容之心。
他年幼被罚时，竹板未近身，就哎呦哎呦叫唤，被打时，更是“打得好，打得好”一声声喊着，企图减少师傅的怒气，打得轻一点；不待见袁四爷，更是表现得目中无人；有普通人都有的民族气节，仇视日本人，却不懂忍辱负重。
这个霸王，也只能在台上，用浓妆重彩，用年少时练就的一副好身板好嗓子来支撑了。真霸王的英雄气节，豪气万丈，所有的责任担当，那段小楼又如何学的来？可他一直看得懂这世上的戏到底唱到哪一出了，台上真霸王，台下段小楼，他分的清。像每一个渴望在乱世中活下去的平凡的人，有自己的俗人活法，也有自己的张扬傲气。我们又怎能一味的因自己的理想，妄自批判一个甘愿活在低处的人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，选择平凡抑或选择追求，而观众，只能叹一声罢了，又奈何？因为倘若我们自己到那境地，又能做到几分好呢。
三．程蝶衣：贱妾何聊生
程蝶衣和虞姬就记住了那一句话——从一而终。自小对师哥许下的诺言，到老都在坚守。而这一点，也是我更愿意接受电影结局的原因。总觉得，小说中的虞姬，没有做到对霸王的坚守，文革之后的那些年，改变了他很多。
风华绝代的张国荣，将这个角色演成了每个时代的经典。那柔软的身段妖媚，那一张 美丽的脸沉静，那一双纯粹的眼多情，清透的眸子是最打动我的地方。
程蝶衣的一生大概有两个执念，一个，是师哥；一个，是京剧。
最后的虞姬自刎，落得个茫茫干净。说的是一辈子，要和师哥唱一辈子的戏，差一年、一个月、一天、一个时辰都不行，用那一把被霸王遗忘在岁月里的剑自刎，死在舞台上，死在霸王身边，仿若回到了生命最幸福的时光，那时，小石头与小豆子有着同样的梦想：我们唱一辈子的霸王别姬，从一而终。
霸王意气尽，贱妾不聊生。
落幕时他含情脉脉的笑说，“我本是男儿郎，又不是女娇娥”，模糊了一生的性别意识终于在此刻弄清楚了，那眼神里有无尽温柔，会有一丝后悔吗？电影中就此结局。而小说中的程蝶衣，早在两人久别重逢前就想清楚了这句话，最后搪塞与师哥的旧事重提。更真实，所以理想主义的人也许更爱看电影而非小说，就让最后终结于那片黑暗，终结于师哥的呼唤：“师弟——小石头——”
四．尾声
“台上方寸地，一转万重山”。生活是卸了妆的脸，有人畏难而退，有人圆滑世故，有人从一而终。各人结局，是各自宿命。李碧华的小说中总爱提及这个主题——命运。《生死桥》中的三人，算过两次命，生活冥冥之中好像就按照这个轨迹发展。而在这里，我更想用程蝶衣的那句话来解释——你当今儿是小人作乱、祸从天降？是咱们自己一步步走到这般田地的。这各人宿命，其实也是自己的无数选择与性格，造就了一生的走向。他人、时运，只不过是推你到波涛汹涌的生活中，之后的路怎么走，其实是由自己把握的。
信命的，偶然也是注定；不信命的，注定也是偶然。时空扑朔迷离，疑幻疑真。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——”世上日日演绎着这生离死别的戏码。在这凡人堆里怎么活？假霸王真虞姬，真虞姬假霸王，霸王别姬，姬别霸王，全凭君意，一生无悔便可。
